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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文


2010年9月17日

遥远的大地 5---以苏联解体为社会背景的历史长篇小说

"奥丽加•伊戈罗威纳。"(用父姓称呼比只使用名字称呼,态度冷淡)
那天早上,奥丽加与往日一样来地区党委上班,却被部长直接叫了到办公室。乌日娜透过滑落在架在鼻梁上的眼镜,叫着奥丽加的名字。----这是怎么了?为什么她没有像往常那样直接叫我奥丽加呢?
"奥丽加•伊戈罗威纳,早上好。青年会馆的建设进行得很顺利嘛。到处都对你赞誉有加啊。你现在可是莫斯科、应该说是全国的名人!萨别金书记也在以你为荣呢。如果我也能像你那样年轻、有能力、有才华的话就好了。只要你在我这里,我就会像母亲一样守护你,无论到什么时候你都可以依靠我。"
"谢谢您,埃伦娜•费奥多罗芙娜。"
奥丽加揣摸不透乌日娜的居心,有些紧张地回答道。
乌日娜坐在椅子上,伸了伸堆满赘肉的腰身,语调变得越来越严肃。
"希望你听了不要不高兴,现在发生了一点儿问题。我想跟你确认一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也知道,我不喜欢干涉他人的私生活。一贯坚持相信同志。奥丽加•伊戈罗威纳同志,我最近收到了一封关于你的告发信。为了不给你带来负面影响,我们必须谈一谈应该怎么办。你先来读一读这个。"
她拿起桌子上的糙纸信封,递给站在面前的奥丽加,示意让她坐下。
信封上的收信人是乌日娜部长,发件人没有留名。奥丽加取出用旧蓝色圆珠笔写在稿纸上的信件。尽管乌日娜故意别过头去,却更让人觉得她其实是那么希望看一看奥丽加的反应。

尊敬的乌日娜部长:
突然给您写这种关于他人的信件,真是让人相形见绌。如果只是普通人或许可以置之不理,然而这件事是关于N地区党委政治部的奥丽加•伊戈罗威纳•马克辛部员的,她是个党员,而且正在从事祖国苏联下一代的教育工作。我想,如果我保持沉默,一定不会给社会带来益处。
尊敬的乌日娜部长,马克辛部员是恶魔,是党的叛徒。
很抱歉突然使用了这种中伤的表现,但我绝不是出于卑劣的个人嫉妒感情才这么说。因为这是大多数党员同志,地区文化、教育活动家的一致意见。
她经常说要把自己奉献给社会,装作一副无私的样子,隐藏在假面背后的却只是自私自利。她在负责青年会馆建设时,摆出一副似乎都是自己功绩的面孔,在全国的电视采访中大出风头。其实,却在私欲横流地贪污建材。这才是她对工作异常热情的真正原因。
马克辛部员为了满足私欲,还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理由。据我们调查,奥丽加•伊戈罗威纳•马克辛部员最近正在向M地区申请设立协同工会(当时,以协同工会形式的私人企业第一次获得批准)。地区党委部员不知廉耻地膨胀私欲,筹措投机活动资金,这是让我们的社会主义祖国苏联从内部瓦解的危险行径。
不仅如此,作为公职人员,她的行为还有欠一个品行端正妇女的资格。很多人都知道,她在知识分子面孔背后,接二连三地诱惑男人,以满足自己无耻的情欲。但是她现在要做的事情,比起这些罪恶更加深重,不只是党的纪律,甚至败坏着社会道德。她正在勾引有妻有子的正派市民,试图把他卷入设立协同工会的漩涡中。这个男人以前是马克辛部员曾经工作过的N地区学校数学教师,在她的诱惑下,最近辞去了工作,抛弃了家庭,正在准备从事投机活动。
尊敬的乌日娜部长,您要眼睁睁放过发生在您脚下的这些恶习么?现在进行着的重组改革不会导致放纵这些行为吧。路边相遇的男女,晚上就会同床共枕,把这些西方的恶习带到我们社会主义祖国苏联来的,难道是重组改革么?
让这样的人----可怕的伪善者,从事N地区的教育、文化工作,欺骗天真的孩子和毫不知情的市民,到处搜刮钱财,作为一个党员、一个市民,我们不能坐视不理。我坚信,一直坚守在N地区政治阵地,优秀的乌日娜部长,一定会采取应该采取的措施。
满怀敬意的N地区市民
1988年4月10日

会来的东西终于来了,尽管早有心理准备的奥丽加平静地看完了举报信,一想到举报竟然会从设立协同工会、与数学教师的关系下手,还是不禁血涌心头。
----真是荒唐的捏造!为什么会连这些事也扯在一起。这不是别人的事情么!
部长透过眼镜向上看着奥丽加,一副急不可待的样子,盯着她的脸。
"写了一些很过分的事吧。你大可不必放在心上。我会负责保护你的。但是,周围有人这样看你,对你来说可是件危险的事。奥丽加•伊戈罗威纳,这段时间你就先到地区执行委上班,等待风言风语平息吧。大有前途的奥丽加,这也是为你着想。"
----说什么"为你着想",明明是自己策划的!
在信上,奥丽加看到了自己经常帮助的同事,达莎的笔迹。这对她来说,真是双重的打击。
"埃伦娜•费奥多罗芙娜,我了解您的心意。请让我考虑一下。这封信,也给萨别金书记看一看吧。"
听奥丽加这么说,乌日娜部长变了脸色,想要从奥丽加手上拿回举报信,奥丽加却抢先一步,踱步走出了门。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奥丽加立刻把信撕成了碎片,扔进了垃圾桶。
----为什么大家都只会想到自己?无论我做什么,马上就会被当作是出自下属的野心。我只不过想建好青年会馆,让大家高兴。谁也没有想过要夺走你的位子呀。为什么你要这么兴风作浪?但是,如果我这么说,大家又会说是我太傲慢了吧。
马克思、列宁都曾经真正为人民的幸福着想。但是到了共产主义的这些司祭手里,他们想到的就只有自己。用这种卑劣的手段,拿别人的私生活开刀,把威胁自己的人排挤到执行委。这些人,是怎么入党的呢?......结果我和父亲也是同样的命运,没人让我真正地为社会做点工作......如果是这样,与其浪费自己的人生,不如干脆为自己活着。但是,真可怕。自己一个人能做什么呢......奥丽加,振作起来。既然在组织里没办法工作,就只有辞职了。用自己的力量,挣钱,实现自己的梦想。

  在1986年11月的最高会议上,通过了"有关个人投资的法律",服饰制造、木工、私人教师等个人投资得到了正式批准。87年2月,以协同工会形式设立消费品生产企业和服务企业获得许可。3月,在克鲁泡特金斯卡娅大街上,诞生了第一家协同工会餐厅"费奥得洛夫",紧接着又诞生了服装企业"先锋公司"。
奥丽加的朋友们纷纷开始成立翻译、健身俱乐部、装修等各种小企业。尽管奥丽加也曾做过独立自由的梦,但是独立到底是怎么回事,自己到底能不能在独立后真正获得自由,却超出了她的想象。
以前在学校一起工作过的数学教师阿利卢耶夫固执的邀请,让奥丽加动了心。阿利卢耶夫自己设立了使用电脑的服务公司,他十分看重奥丽加的办事能力和在莫斯科市广阔的人脉,希望奥丽加能够作自己的经营合伙人。
阿利卢耶夫是一个为达到目的不择手段的男人。聪明的他通过作数学家庭教师也赚了不少钱,但是在现在这个谁都有可能成为富豪的年代,他的野心也越来越大。

第二天,奥丽加向党委提出辞职,并表示退党,让父亲伊戈尔大为意外,更是让母亲薇拉大吃一惊。薇拉不断絮叨着,"这该怎么跟学校的同事、邻居们说呀"。伊戈尔也因为唯一的女儿走向自己未知的世界,默默地忍受着失落。自己信仰、贡献了一生的共产党,被年轻一代一脚踢开,自己坚守的计划经济也正被渐渐侵蚀。我的一生到底是什么?
奥丽加看着父亲眼里的悲哀,心里有些难过。不仅辞去了党委的工作,还决定退党,奥丽加也弄不清楚,自己到底为什么做了这个决定,可能就是有些破罐子破摔吧。既然要独立,就干脆把退路堵死。哪怕前面是冰川火海。
不顾萨别金书记的反复挽留,奥丽加向乌日娜部长把自己的心里话一吐为快。辞职的那一天,乌日娜部长摆出一副获胜的模样。奥丽加轻松利落地打点着一切,心里一边有被卷入漩涡中的自己的未来的不安,一边又充满着身体上的快感。和煦的春风正习习吹入她的全身。
----好,重头开始。一切从零起步。


六月的黄昏,在菩提树叶随风摇动的巴特利阿鲁西池畔,若拉骑在自己的爱车----深红色宝马摩托上。
今天是俄罗斯基督教化的千周年节日。杀兄夺妻的弗拉基米尔大公,用强硬的手段,让人民接受基督教的洗礼,已经过去了一千年。革命后第一次在克林姆林宫施行了弥撒。那年四月,电视第一次现场直播了复活节弥撒。之后不久,戈尔巴乔夫会见了东正教大牧首,演绎了共产党与正教会的和解之剧。六月,里根总统访问莫斯科时,特意访问了复兴后的俄罗斯正教会丹尼洛夫修道院。政府当局敏感地察觉到共产主义思想衰落的苗头,转变政策方针,开始利用教会。
若拉那一天为执行谍报人员任务,参加了克林姆林宫的弥撒。红场,笼罩在教会中的沉重的历史和血腥,以及当局与教会串通制造的让人联想起猥亵老人性欲的气氛,几乎差点儿让她窒息。
站在池边,若拉的宝马摩托车后,传来了飞车党"地狱之狼"们捷克摩托的马达声。苏联的逍遥骑士、罗宾汉、若拉的卫队。我们的敌人是巡警和路上的凹坑。在夜晚的街道,和警车飚车,已经让人厌倦。地狱之狼们向着斯塔拉雅村格莱布神父的教会出发了。在那里,只有那里,才有真东西。
在巴特利阿鲁西池前,既没有往道路上撒葵花油的农妇,也没有锯断可怜的当差人的脖子的市营电车(引自布尔加科夫斯大林时代小说作品《大师与玛格丽特》)。我们曾经从这个国家的黑暗命运中获得了自由。飞车党们穿过马雅科夫斯基(俄罗斯革命后的代表性诗人,1930年神秘去世)铜像,冲过契诃夫大道,沿着和平大道径直向北跑去。世界首屈一指的给全国人民洗脑的奥斯坦金诺电视塔高耸入空。不知道该叫共产主义"成果",还是该叫"废墟"的"人民经济达成博览会",它旁边则是从资本主义掠夺而来的玻璃殿堂----天成大饭店(利用外资建造)。
  热、闷热,这阵子莫斯科的气候简直像亚热带一样。恨不得当光头党算了。若拉摘下头盔。一头金色长发随风垂荡。宝马。还是骑马去吧,肃静!肃静!女武神瓦尔基丽(引自华格纳歌剧《瓦尔基丽》)驾到!
  跨过彼得大帝第一支舰队下水的约萨河,越过军需城市加里宁格勒,飞过库拉斯诺梅斯库的地下工厂(莫斯科北郊有很多军工厂)。普希金诺,用诗人命名的城市,如今也成了聚集军需工厂工人的卫星城。公寓楼群的尽头不远可以看到俄罗斯草原和白桦林。沿着圆顶民居成群的雅罗斯拉夫尔街道一直向北,一座浅驼色的木制教堂从右侧映入眼帘。
若拉和他的卫队迈下摩托车。身上落满了尘埃。教堂前面停着黑色的海鸥、伏尔加(苏联时代最常见的轿车)。看样子,装腔作势的大人物们也来了。有钱人搞信仰,简直如同骆驼要穿针。
简朴的教堂入口上悬挂着圣像。与克林姆林宫寺院上悬挂着的象征着统治国家的圣像不同,她显得谦虚、含蓄。圣像下面挂着一盏有些不合时宜的小红灯。教会前侧的上部是一座钟楼,后侧的铁皮房顶上则装饰着做工简陋的葱花房顶。周围的树丛中,是肃静的墓地。
地狱之狼们摘下头盔,有些笨拙地走进教堂。身穿皮夹克的他们,表情肃穆。我们只向真东西低头。从阳光明媚的户外走进晦暗的教堂,眼前一下子失去了视力。
在朦胧之中,屋内忽然传来了伴随着有些走调的吉他声的醇厚歌声。震动着人们的心扉(在正教会,不允许演奏圣歌以外的音乐)。若拉怦然心动。哎呀,是那个伊利亚•马克辛。这个家伙的声音好像在破坏着我心中的什么坚固的东西。从前不知道的东西,让我赤裸着身体,连声招呼都不打就径直走进了我的心里。他是个男人,一个真正的男人。
屋顶的吊灯点亮后,在人们的喧扰声中,格莱布神父从悬挂着圣像的内侧大门中走了进来,弥撒开始了。被突然的吉他声惊讶得发愣的信徒们安下心来,认真地听着神父阵阵有声的说教。
在硬塑料制成的简陋圆柱下,当地的信徒合唱队唱起了圣歌。尽管里面既有模仿歌剧唱腔的女性,也有音不合律的老人,合唱既没有划分声部,收尾也不甚整齐,弥撒还是在肃穆地进行着。在前侧与后侧的交界线附近,摆满了无数的蜡烛。烛光闪动,怀抱着耶稣的玛丽亚圣像在烛光下栩栩如生地微笑着。写实画法充满了立体感的圣像,让人觉得阵阵心痛,仿佛切伤她的身体就会流血一般。
这一天是星期日,也是俄罗斯正教的千年节,整整一天都在进行弥撒。格莱布神父朗诵着诗篇和福音书,合唱队不很熟练的应声合唱。对死者的祈祷结束以后,信徒们开始向格莱尔神父行礼。从莫斯科赶来的上流人士、知识分子和当地信徒排成一队,等待神父赐福。"地狱之狼"们也低着头,向绵羊一样站在那里。当地信徒看着这一群奇装异服的人,纷纷皱起了眉头,特别是没有用头巾包起波浪般的金发,身着牛仔裤的若拉,成了众人反感的目标。看,那是神父的新情人吧。女人们妒忌地窃窃议论着。
尽管格莱布神父敏感地察觉到了异样的气氛,还是沉着而满怀诚意地继续接受着大家的行礼。在上帝面前每一个人都是平等的。上帝的绵羊们互相撕咬,会有什么好处。他慈祥地看着每一个人的眼睛,赐予他们圣体。宛如神父什么都知道,这一刻只考虑着自己。
若拉跪在神父面前,接受圣体。尽管是为了KGB的任务而来,但我绝不会出卖这个人。谁能出卖上帝呢。在这个人面前,自己可以真实地存在。好像又回到了十年前。神父、爸爸、可怜的爸爸。请原谅我。
她用祈祷似的蓝眼睛,抬头看着格莱布神父。皮肤白皙剔透的若拉在烛光的映衬下,如同抹大拉的玛丽亚一般美丽、灿烂。
格莱布神父开始了讲道。用一双生动的黑眼睛关爱地看着每一个信徒,教堂里回荡起充满磁性的男中音。那与其说是讲道,不如说是在吐露自己的信条。

教友们,今天是值得纪念的俄罗斯正教千年节。自从弗拉基米尔大公把正教带到这个国家,已经走过了千年岁月。这一千年,我们经历了无数的欢喜与苦难。但是,主的祝福却与我们同在。正教经过千年,已经成了我们生活方式的依据。这个机会,我们可以重新回过头,想一想我们的信仰。我们真的遵从了上帝了么?还是遵从了其他什么人?
耶稣•基督在荒野中经过恶魔的试炼。恶魔把耶稣领到高山上,给他看世界上的各个国家和它们的繁荣景象,对他说,
"我可以把那些都送给你,只要你拜倒在我脚下。"
耶稣回答道:"消失吧,撒旦,圣经上写道,'参拜我神上帝,只遵从上帝'。"
因此,恶魔离开了耶稣,出现的天使跟随在耶稣的身边。是的,教友们。我们至今为止把自己的灵魂不是献给了上帝,而是给了其他东西,出卖给了自己的物欲、自己的虚荣心,忘记了我们的邻居,忘记了其他民族,甚至忘记了跟随上帝。
上帝在我们每一个人心中。上帝就在这润泽的大地上,就在绿色的草木中。去教会,接受圣体,向神父忏悔自己的罪过----这只不过是形式,不能说做到这些就是在跟随上帝。因为,上帝存在于我们每一个人的心里。
让我们静心聆听心中上帝的声音。回首我们每一个人的行为,看一看自己能否不必低头地站在上帝面前。跪在这广阔的大地、我们的母亲大地上,忏悔我们的罪行。向花草树木忏悔我们的罪行。
上帝是唯一的。所有信仰,所有民族,在唯一的上帝面前都是平等的,都必须跟随上帝。不能彼此憎恨。不能侵害他人,让我们从爱我们身边的人开始吧。

若拉热心地听着说教。忽然看见了伊利亚。他根本没有注意到我。这个傲慢男人,居然想让世界跟着自己的步伐转。早晚我会给你颜色看看。
若拉想象着跟伊利亚亲热在一起,身体不由得发起热来。
阿门。格莱布神父的讲道结束了。坐在前面的莫斯科社会上流们立刻围了上来。神父却顺势避开了他们,面带微笑地走向信徒。老妇人热情地亲吻着他的手,当地的年轻人亲切而有礼地向他问好后,拿出了自己创作的诗歌作品。
啊,父亲来了。父亲会看透我的一切。太惭愧了。若拉回过身,走向明亮的室外,跨上周围围满了好奇的孩子的宝马摩托车,伴随隆隆的马达声和满地尘埃,消失在教堂前。孩子们愣愣地看着离去的女骑手,母鸡们则吓得四处逃散。头盔下,若拉毫无忌惮地流下了眼泪。女武神,女武神,我哪里做得到。我是俄罗斯的路萨尔卡,被杀害的少女的亡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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