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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文

November 25, 2009

遥远的大地 3---以苏联解体为社会背景的历史长篇小说

这是一部以苏联解体为社会背景的历史长篇小说。本书已经在俄罗斯以俄文出版,作为“日本人笔下的俄罗斯文学作品”,被誉为现代版《日瓦戈医生》。读者可以通过本作品体会历经苦难的俄罗斯人民,对自由的向往和对富足生活的渴望。社会主义与自由、民主主义究竟是否可以共存?

 遥远的大地---伊利亚的故事
                                河东哲夫

“晚上好,伊利亚・伊万诺维奇!您能光临,真是太好了!我已经恭候多时了。您夫人呢?您是从单位直接来的?太遗憾了。不过,由衷地高兴能有幸请您光临。”
一九八八年一月,伊利亚推开亚乌扎河岸大道旁公寓楼十一层房间的房门,身裹黑色连衣裙,苗条身姿的米勒夫人高雅地站在眼前。她用美丽的蓝眼睛露出和蔼地微笑,掩饰着迎接新客人的几缕不安,热情地向伊利亚伸出了温暖的手。
一扇玻璃门隔在宽阔而昏暗的走廊尽头,先到的客人们正在房间里热闹地说笑。面对一边利落地指挥着女佣,一边微笑着注视着自己的米勒夫人,伊利亚有些紧张地寒暄回应,脱下毛线帽子和厚厚的军大衣,挂在了已经挂满了毛皮大衣的衣架上。在久违的门厅镜子前,简单地捋了捋自己没有光泽的棕色头发。
——这种装模作样的沙龙,不是我来的地方。伊利亚在心里想到。
米勒夫人的丈夫,身材高挑、满头银发的著名精神科医生华伦帝博士从屋里迎身出来,礼貌地向伊利亚伸出了手。在他面戴眼镜狭长的脸上,坚强而富有正义感的眼睛里,不仅充满了精神高尚的人所特有的期望和安详,还夹杂着对人生的疲倦和达观之色。
“十分荣幸能和您见面,我是您的忠实读者。”
伊利亚跟在米勒夫人身后走向客厅。看着眼前黑色连衣裙下左右扭动的纤细腰身,他不禁有些失神。爱莲诺拉・马克西莫夫娜・米勒——一个年轻时以奔放的诗歌和生活方式被视为第二个茨维塔耶娃,如今以冷视社会的随笔见长的女诗人、女作家,在她的身上隐约飘荡着一种如同疲倦了的热情一般的哀愁和脆弱。
在宽敞的客厅里,客人们正三三两两地聚集在沙发、钢琴和床边,自由地聊着天。米勒夫人面向大家拍了拍手,大声说到:“各位朋友们。”听到招呼声,周围逐渐安静下来,大家的目光一起聚集到伊利亚身上。
“各位朋友,我隆重地向大家介绍,各位早已久闻大名的莫斯科消息报马克辛同志。伊利亚・伊万诺维奇。经济改革的旗手。”
听到伊利亚・马克辛,知道这个名字和不知道这个名字的人一起亲切地注视着伊利亚,点头致意。以执笔揭露苏联社会种种黑暗的报道而得名的伊利亚,注意到还有一部分人并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心里不禁有些暴躁和失望。不过,随即又立刻在心里嘲笑起自己这种感情来——没想到你也这么盼着出名呢……。那还不如早入党算了。
“伊廖沙,这位是莉季娅・尼克拉耶维那,她的先生,瓦季姆・马特维维奇・马拉加克瓦,电影导演,六十年代的《迟到的青年》就是他的作品。”
哦,他就是米勒夫人大名鼎鼎的原恋人。别看他如今表面看起来不过是个微微发福,白发秃顶的中年男人,六十年代,是他导演了第一个描述斯大林时代大镇压的电影,从而成为“路标派”的代表人物之一,远近驰名。尽管,如今的时代又给他带来了机会,他却只是躲在斯摩棱斯克的乡下,每天忙于钓鱼。
米勒夫人带着伊利亚,向他一一介绍了每一位客人。
“这位是……,对了,您当然更熟悉。正是您的引荐嘛。”
“嗨,伊廖沙。最近怎么样?”
亚历山大•萨弗朗奇科由衷亲近地向伊利亚打着招呼,脸上却保持着一贯而来的扑克脸似的冷漠神情,让旁人看来丝毫感觉不到喜悦之意。
“嗨,萨沙,维达。”
伊利亚与亚历山大和他的妻子维多利亚亲切地行过拥抱礼。
十五年前,头戴破草帽,与伊利亚一起流浪在俄罗斯各地的萨弗朗奇科,在研究所工作了几年以后,如今是亚•尼•雅科夫列夫政治局委员助理。尽管还很年轻,头发却没剩下几根,过早松弛的皮肤和青色的脸让他看起来好像是个痔疮患者。在他心里似乎总是在嘲笑着什么,脸上时不时露出笑意,散发着特别的个性味道。
在萨弗朗奇科心里,总是对自己的容貌有几分自卑。他经常半真半假地担心着身材高挑、才色兼备,为了戏弄自己总是突发奇想的维多利亚。看着妻子离开自己与别的男人交谈,萨弗朗奇科就会心绪不宁,看到妻子拉起对方的手,开始看起手相时,他就更是坐立不安了。
“这位是格莱布神父。别看他现在这般正统的样子,可是一位夏天酷爱裸体日光浴的先生哦,您不用紧张。”
格莱布神父魁梧的身体上包裹着有些褪色的黑色法衣,一双黑色的大眼睛径直地看着伊利亚,向他含笑致意。尽管伊利亚一眼就看得出他是一个犹太人,却不禁被他眼里蕴藏的真挚和流露出的对自己的共鸣之情深深感染。这个人是个真正的人物,伊利亚在心里想到。
厨房中突然传出一声尖叫,两个男人一边单手端着凉菜托盘,一边好像故意希望引起大家注目似的走进了房间。一个长着亚美尼亚人典型的脸庞,一副神经质的知识分子模样;另一个表面一副随便的装扮,从着装上却看得出是个外国人。
“朋友们,请用餐!”
这两个人,一个是从政治管制尚十分严格的时代,就开始指出苏联社会尚未健全的社会形态和各种各样阶级矛盾,从而深得外交团体和西方媒体关注的哈恰图罗夫;另一位是华盛顿先驱报的著名特派员索尔兹伯里克。
伊利亚早就听说过哈恰图罗夫的名字,却总觉得在这个著名的“反体制知识分子”的招牌下隐藏着伪善和自私,对他难以抱以好感。
——这个男人,一边叫嚷着反体制,一边在舒服地生活在旧体制下。一旦有人稍微指出这一点,他就会如同不成体统的野猪一般大声嘶叫“这是镇压!”
与哈恰图罗夫貌似恭维的寒暄不同,索尔兹伯里克则作为同行,热情地与伊利亚打着招呼。伊利亚早就听说过索尔兹伯里克的名字。他是莫斯科最老的外国特派员。五十过头,一头白发和嘴边蓄起的胡须让人觉得既亲切,又具有决断力。除了从前曾在越战中失去了妻子以外,别人对他的私生活一无所知。听说最近有人看到他和一位沉稳的中年俄罗斯女性一起购物。
“这位是学院会员沃尔霍夫先生,伊万•陆利克维奇,您也一定有所耳闻,今天他特地从列宁格勒赶来。”
沃尔霍夫微躬了躬略有驼背的瘦高身躯,默声向伊利亚亲切地致意。伊利亚早就阅读过他的论文,和杂志中介绍他的文章,今天却是第一次和这位被称为俄罗斯良心的著名历史学家见面。不知为什么,尽管是初次见面,伊利亚心里却觉得似乎对这个人以前就十分熟悉,非常渴望可以同他畅谈天地。
——是因为与我父亲同名?该不是……,不可能……
在沃尔霍夫闪烁着睿智和达观的脸上,同时也充满着命运崎岖者常有的面带微笑却不会轻易接纳别人的无声的威严。

莫斯科的夜空下,畅谈的小舟静静地划出了港湾。在悬挂着蕾丝窗帘的窗户对过,黑黑的莫斯科河正在克林姆林宫的灯光倒影中静静地流向高尔基公园,莫斯科大学在远处的高地上忽隐忽现。在彻骨寒冷的月夜中,从暖气中心排出的蒸汽如同巨大的黑柱直挺入空。经济改革中的莫斯科,戈尔巴乔夫时代的莫斯科……与这些都毫无关系,莫斯科从前在这里,今后也将继续存在。
米勒夫人的家庭晚会保持着十八世纪从德国梅克伦堡移居至此的祖辈的风格,朴素简朴。客厅一角的餐桌上摆放着香肠、奶酪、泡菜、黑面包、各种生蔬菜和格鲁吉亚红酒。其实有什么菜肴都没有关系,客人们的目的是“畅谈天地”。在这个“应该”没有告密者的晚会上,大家可以由衷地畅所欲言。
房间里自然形成了几个畅谈的圈子,兴致勃勃的话语声充满了整个公寓。别雷(20世纪初期作家)、古米廖夫(1921年被枪杀的诗人)、赖莎・马克西玛芙娜(戈尔巴乔夫夫人)、芥川龙之芥、夏加尔、戈尔巴乔夫、盖达尔(当时的保守派中心人物)、甲壳虫乐队、萨哈罗夫(著名的反体制科学家)、布考斯基(1976年赴海外的反体制活动家)、布洛克(20世纪初期诗人)、叶谢宁(革命时代诗人,与美国著名芭蕾舞演员结婚,后因对革命失望自杀)、安倍公房、茨韦塔耶娃、曼德尔施塔姆(1938年死于狱中的著名诗人)、塔可夫斯基(电影导演,1986年去世)、托夫斯托诺戈夫(列宁格勒著名导演,2000年去世)……,无数的名字交杂在人们的谈话中。
“都说现在是科学的社会,如果对科学追踪溯源,也一定会回到希腊哲学的水平。”
华伦帝博士对沃尔霍夫说。这两个有几分相似的人,正在彼此敞开心扉,兴致勃勃地交谈着。
华伦帝出生在神职人员家庭,虽然至今做出了种种妥协,却始终保持着对上帝的虔诚之心。尽管具有很高的名望,却一直与利用精神病院镇压反体制人员的勃列日涅夫保持着距离。不仅如此,他真正关心的与其说是精神医学本身,不如说是如何解救在社会矛盾中挣扎着的普通市民的心灵。
他又开始了自己喜欢的科学论话题。
“比如说,宇宙的始源。到底是始于哪里。如果光是追究这个问题,永远都不会得出结论。也就是说,如果试图用存在本身去解释存在,永远都不会有终点。所以维兰金才会提出‘宇宙始于虚无’。有一个叫佐藤的日本物理学家说,‘宇宙始于神的一击’。没有宗教信仰的日本人却说是神创造了宇宙,真是有趣。归根结底,对科学追踪溯源也会回到主观、哲学的范畴中来。莱特斯说万物的根源是水,阿那克西米尼说是空气。结果,缜密的现代科学,其实并没有从希腊的圣人那里走出太远。”
“确实如此。人类从无机中追求生命诞生之谜,虽然也提出了貌似揭晓答案的理论,实际上,却连鸡蛋中生命诞生的瞬间,还没有搞清楚。”
电影导演马拉加克瓦从旁边应声道。
“你也一定没搞清楚吧,所以才让女人们生了那么多孩子。”
夫人莉季娅・尼克拉耶维那好像早就准备好了似的,用带着法国口音的俄语讽刺着丈夫说到。莉季娅的父亲是从前工作在巴黎的外交官,二战前被突然调派回国,她则与害怕遭到斯大林肃清迫害的芭蕾舞演员母亲一同留在了巴黎。结果,她的父亲并没有被逮捕,二战后她才和母亲一起回到了莫斯科。沃尔霍夫微笑着看着他们,静静地回到原来的话题。
“欧洲科学建立在合理性之上,试图去解释所有事物。但是东方的哲学,刚才您也提到日本学者的名字,却似乎在什么地方直观地与宇宙融为一体。当西方科学行不通时,最后这种直观就变得必须起来。”
哈恰图罗夫自以为是地在旁边说起了自己的观点,
“东方没有科学。因为他们不懂得逻辑思维。在东方,苦行僧空腹修行,身体到了困乏的极限,濒临死亡的边缘时,大脑里就会分泌内啡肽,一种类似麻醉剂的物质,这些人只不过在它的作用下得到了一种似乎与宇宙合一的感觉罢了。与这种直观相比,如果俄罗斯人的精神性可以与欧洲哲学结合在一起,一定可以得到更丰硕的结果。”
伊利亚忽然冒出了想嘲弄一下这个大俄罗斯主义的亚美尼亚人的念头。
“二十世纪初的俄罗斯思想家们也曾各行其是地自由思考了很多东西,他们对世界哲学做出了什么重大的贡献吗?费奥多罗夫的空想和索洛维约夫的道德论(两者都是十九世纪末期的思想家)就算是所谓的‘精神性’么?”
哈恰图罗夫感觉出伊利亚语调中的恶意,皱起了眉头。他这种人,随他怎么不高兴都无所谓,根本不是俄罗斯人,却说什么俄罗斯的精神性。没想到,沃尔霍夫这时意外地用教诲自己孩子一样的口吻说得一番话,却让伊利亚有些难堪。
“伊利亚・伊万诺维奇,可不能轻视俄罗斯的思想家们噢。是他们在俄罗斯正教走进绝境之时,试图从新的意义上追究宗教哲学,因此与欧洲哲学多少有些不同也是很自然的。特别是其中也出现了研究存在主义的别尔佳耶夫和批判现象学的巴赫汀。所以,并不能说俄罗斯的思想家们只是沉浸在脱离欧洲传统的空想中。我们自始至终都身在欧洲文明的传统之中。”
“而且西欧哲学本身也在不断地兜圈子。”华伦帝博士从旁补充道。
“在认识世界的方法论阶段,就已经在堂堂正正地兜圈子了。笛卡尔主张绝对理性主义,洛克则对此提出疑问。康德又用诡辩推翻了他的看法。如此下来,变得越来越模糊。从这一点来看,俄罗斯的思想家们不拘泥于方法论,直率地相信自己的判断,完全不怀疑思考对象物的现存意义,各具特色地提出独特的世界观。他们的个性和风格与初期的希腊哲学学者有几分相似。结果,欧洲哲学如同瞎子摸象,自然科学也没有取得充分的成果。”
“电话和电视,说起来最初都是俄罗斯人的发明。我们才是扬弃自然科学和哲学,具有‘奥伏赫变’使命和能力的民族!”
——呵,谁是“我们”啊?这个家伙,连自己的民族都可以像衣服一样换来换去么!
听了哈恰图罗夫的话,尽管一席人一时有些冷场,格莱布神父还是谦虚而有力地继续说道,“还是要把科学与宗教综合为一吧。以往,教会不承认科学的正当地位,一直拒绝科学的介入。但是,这却引起了教会对市民的压迫。
“文化也是如此。因为教会的原因,丧失了无数珍贵的民族民俗文化。不应排斥文化和科学。比如即使是摇滚乐,其中也有可以让人更接近上帝的东西。不应拘泥形式。现代文化科学,在让人们远离教会的同时,也有让人们更接近上帝的因素。”
他的这番可以称作异端的大胆发言震惊了在场的客人。马拉加克瓦导演的夫人,莉季娅・尼克拉耶维那是莫斯科郊外斯塔拉雅・捷莱布尼教会中格莱布神父主持的弥撒的常客,是她引荐神父参加了这个晚会,因此她也一直期待着神父会给一席人带来震惊。此时此刻,莉季娅心里正沉浸在一种优越感当中。
莉季娅以仿佛是监护人的口吻,开始有些自得地谈起了自己介绍格莱布神父的著作在法国出版的事情。从她嘴里说出的“巴黎”、“布鲁塞尔”,不禁带出一种隐隐的优越感。经管哈恰图罗夫表面上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他心里对欧洲的憧憬向往,却早已让旁人一目了然。
“听说巴黎有一条莫斯科路,还有一家名叫莫斯科的酒店,果真如此吗?”哈恰图罗夫怯声怯气地向莉季娅问道。
“我不知道,是真的么?那里怎么了?”
哈恰图罗夫涨红了脸,躲进了洗手间。在他的脑袋里,美国、欧洲、俄罗斯和其他国家按照顺序排成一列,他的祖国亚美尼亚也不过只被他列入了其他国家之列而已。
在窗边的沙发中,正在以米勒夫人为中心,谈论着政治的话题。从前,就算是米勒夫人,谈起政治也只是在厨房里,与真正的知心密友交流罢了。
“现在说的‘改革’,到底是什么东西?一边大张旗鼓地说着 ‘开放政策’,一边却完全隐藏着诺贝尔核电事故的真相。想用公开仓库中落满了灰尘的电影和小说这些小举措,戏弄我们么?如果不推进叶利钦所说的真正的改革,戈尔巴乔夫是不是不久之后也会走不下去呢?都说这个国家变了,可实际上却也没有什么真正的变化。”索尔兹伯里克一边点燃烟斗,一边说到。
“拉里,你这番话,简直像是从西方那些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知识分子口中说出来的。您在苏联这么久,恕我直言,您还不了解我们的心情么?”
米勒夫人面向索尔兹伯里克,如同连珠炮一般快嘴说道。如同不说下去,世界末日就会来临似的,继续着自己的观点。
“这个国家的军队、警察、马克思主义,都是欧洲文明的产物。所以你们总是想用自己的理论来观察这个国家,这不难理解。但是,这一切却都在用于维护一小部分人的利益。生活在严酷的国家里的重压,您能体会么?拉里。卑鄙的官吏,似乎把操纵人们怯懦的本性,让人们在求命中挣扎当作乐趣一般,有一天突然闯入你的生活。你的命运、生活和感情都不再有任何价值,变得如同动物一样。那种在深更半夜,提心吊胆地听着车子停在楼下,楼口的大门开了又关、电梯一层一层逼人而来的声音的恐惧感,拉里,您能明白么?接下来,电梯停在了自己住的楼层,就在你的心脏似乎马上就要停止跳动的时候,一阵沉默之后,耳边响起了邻居家的门铃声。这时你的心里会马上袭来一种恬不知耻的解放感。从那一瞬间开始,失去自由和痛苦地惭愧之情永久地刻入了你的身体。如同奴隶的烙印一般。”
米勒的话题逐渐扩展到革命刚结束时的大人物布哈林上。
“布哈林曾经说过,秘密警察最大的功绩就是改变了俄罗斯人的本性。但是实际上,只是在奴性的体质上又添加了告发和背叛而已。而且还纠缠着算计、嫉妒和庸俗的权术。斯大林成了生存与成功,所有一切的源泉。所有的一切,从房子,到晋升,人们像恐惧鼠疫一样害怕斯大林,离开他又无法生存。茨韦塔耶娃的女儿阿里阿德涅被逮捕的时候,还朝气蓬勃、诙谐幽默,经过十七年的牢狱生活回来以后,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副卑躬屈膝的模样。没有人的尊严,没有知识分子的存在,就在不多时日以前,这里还是那样的一个社会!”
她挺了挺身,开始朗诵起自己创作的诗歌来。

乡间的马蹄声,
城市间停在午夜的汽车声,
都是不详的邮差。
乡间的召集,送来的是死讯;城市间送来的是逮捕令,
在这个国家,降临的只有噩运。
到底是什么如此残酷地驱赶着我们?
这个宿命到底是什么?

房间里一时间肃静下来,大家一同注视着米勒夫人。
“古米廖夫、帕斯捷尔纳克、阿布拉泽。这些旧作品今天能够有出头之日,有多么美妙,拉里,你们这些西方人真的能明白么?这就如同过去的荣光,被埋藏在地下的河流又重新获得了新生,再度放射出光辉,再度流淌而出一样。是我们可以重新作为人,让世界再次前进的证明。”
现在就是复仇之时。米勒夫人继续有力地说下去。
“复仇的时候到了!拉里。被夺走的父母、爱、丈夫,被夺走的语言、希望和自尊心,现在它们要复仇了!一直被斯大林威胁着,受到民众蔑视的我们,雀跃着‘我们的时代来了!’,到底有什么错?现在发生的,正是知识阶层对劳动阶层的夺权。被斯大林斩草除根,拿着工人一半的工资忍气吞声,被打肿了脸也只能顺从的知识阶层,现在获得了力量重新站了起来。不过拉里,不要以为嘴上说说民主主义,这个国家就会改变。如果不彻底地搬倒剥夺了我们的自由和尊严的人,也就是共产党,这个国家就不可能发生变化。”
米勒夫人有些兴奋,眼睛闪亮着释放着光辉。
索尔兹伯里克接着说到:“在俄罗斯,知识分子与大众也是永远的敌我关系。如果说革命后,承办了从农民手里征发粮食的是资本家们,利用克格勃的力量控制了知识分子的就是民众。斯大林用钱抓住了工人的心。他们竟然每个星期都能领到知识分子两倍的工资。”
“可不是么,到商店去买东西,服务员态度傲慢到了极点,根本就不把你当人看。”
听了妻子维达的话,萨弗朗奇科也跟着说到:“对,拉里,问题就在那里。至今为止戈尔巴乔夫所做的这些事情,都是建立在所有民众的知识水平都跟自己一样的前提上。而这个国家的大部分国民在一百五十年以前还是奴隶。与美国的黑奴不同,在以前的俄罗斯,是把自己的同类当作奴隶。从那时候开始,知识阶层与普通大众就宛如不同的人种。知识分子们在为重组改革高兴。民众们却不觉得戈尔巴乔夫说的这一套与自己有什么关系。他们期待的只是能否从国家那里得到什么东西。如果得知国家也会要求自己做出牺牲,他们恐怕要把我们撕得粉碎吧。知识阶层也不比他们好到哪里去。貌似手举大义,稍微有了一点儿名气,就会变得得意洋洋。丝毫不懂得倾听别人的意见。这种混帐的奴性,不知道到底曾经几次夺走了我们国家进步的机会。”
口含烟斗的马拉加克瓦导演从沙发的一角插嘴进来:“劳动者们总是做着没有特权的社会主义的梦。知识分子却在呼唤才能和智慧的自由竞争。平等和竞争两全的社会,根本不会实现。如果不是用暴力,就不会实现平等。没有神也没有恶魔。只有由可能被关进牢笼的恐惧感支撑的权力,才会让人信服。戈尔巴乔夫似乎没有搞懂这些。过不多久,这个男人也会像赫鲁晓夫一样受挫。六十年代时也是这样。这个国家最后遭遇的就是联邦的崩溃、人民的困乏、罢工、政变、内战、人性的丧失,还有权力、权力、权力的支配。”
一席人被他突然的发言震惊得陷入了沉默,马拉加克瓦却好像在开玩笑似的,平静地摆弄着烟斗。他与两位雅科夫列夫、叶夫图申科、拉奇斯那些六十年代成名的知识分子不同,对重组改革抱着冷静的态度。在第二十届党代会上,赫鲁晓夫揭露了斯大林的暴行,让苏联社会迎来融冰期,让那些为了生存与晋升一直靠踩踏别人才获得地位的党干部们,一个个神情恍惚。也就是这个赫鲁晓夫,在六十年代,为了自己的生存,以“切断驴尾巴”为名,弹压起前卫艺术。年轻时一路看过这些,加上马拉加克瓦内心敏感,让他形成了对事物冷眼旁观的习惯。
米勒夫人为了打破沉默,把话题递给了伊利亚。那么,您怎么想呢?伊利亚稍微思考了一下,大声说道:“我出生在斯大林去世的前一年,在农村生活到十岁,所以对斯大林说不上很了解。拉里,您刚才说斯大林抓住了劳动者的心。我也同意这种说法。但是,现在的情况有些不同。知识分子就不用说了,劳动阶级也被官僚们剥夺了权力。这些官僚用谎言在国内国外招摇,舒服地坐在权力的椅子上。在这个美丽广阔的国土上,小鸟清唱,和风飘浮,然而其中也无形地弥漫着禁锢和谎言。这个国家的自然是如此秀丽,我们却生活在如此糟糕的社会里。
“索斯奴(莫斯科郊外的干部疗养所)、热奥加廖沃、佩里迪林科,这两年为了采访总书记演讲稿的起草情况,我去了许多疗养所,那里与外边相比简直是两个世界。生活在里面的那些人,更是傲慢到了极点。萨沙,你不要误会,我不是在说你。本来是要建立平等、无私的社会,在阴暗处却产生了无耻的伪善和不公。因为无所事事,男人们沉迷于酗酒,女人们见异思迁,上了年纪就去教会寻求安慰。所有人都无聊透顶。人们问自己,‘是我们建立了错误的社会主义么?’不,这个国家根本没有社会主义。没有食物,没有住宅,也没有法律。
就在这个时候,开始了重组改革。这真是件宏伟的事情。我们记者每天都因为可以用手里握着的笔改变自己的国家,而雀跃、自豪。这也是一场革命。我们要从官僚手里夺回国家,夺回活力。但是,这场革命似乎又要被委托在官僚的手中。为什么?为什么会发生这种荒唐的事情?这不是又要倒回到过去么?回到那个停滞了的时代。为什么不面向所有国民,动员大家一起参与这场改革呢?像现在这种搞法不行,一定行不通!”
听了他的话,萨弗朗奇科好像心里有些不舒服,紧接着说道:
“伊廖沙,我现在也算是个小官,所以也让我说两句。不,不是要自我辩护,也不是要自我批判。我这个官僚的地位,随时送给狗也不会可惜。只是现在在雅科夫列夫手下工作,的确十分有趣。
“伊廖沙,其实官僚也有很多种。其中认真的人,在年轻的时候也曾烦恼过,想要改变社会。但是,他们并不会舍弃自己积累的业绩,随便说出什么,做出什么。因为如果没有地位,就什么也做不到,他们在心里盘算,如果有一天可以出人头地,就一定要做出点儿事情来。但是,在阿谀奉承,牺牲了自己的私生活得到了地位以后,却什么也做不到了。因为他们已经再了解不过,想要改变现实是件多么不容易的事情。那就再登高一步吧,这回又开始带着情妇进出疗养所。所以,这些人不可能靠得住。
“嗯?我到底想说什么来着?哦,对了,不过戈尔巴乔夫不一样,雅科夫列夫不一样。在两年前,雅科夫列夫交给戈尔巴乔夫的政策意见中,还总是写着‘如此而来,共产党、社会主义必将得到强化’。这也因为当时是那样的年代。如果不这么写,政策就不会通过。戈尔巴乔夫在克格勃演讲时曾经说,不必为自己的政策担心,这些不过是在蒙蔽西方国家。因为不这么说,克格勃就不会合作。
“而且那时候的戈尔巴乔夫和雅科夫列夫,因为过去专政的屏障过于强烈,两个人都没有考虑到进行根本性改革的必要性。认为只要把共产党专政下腐烂的部分切除掉,社会就会步上正轨。戈尔巴乔夫会谈二十五位作家,全国的知识分子都在为此雀跃,其实那一次会面的目的不过是为了平复作家联盟围绕开放政策产生的纷争。
“但是现在不同。两个人都认识到这个国家必须进行彻底的大改革。意识形态、人事、政治、经济,所有的东西都必须改变。就从重新评估布哈林开始。也就是说,党史也要重新改写。”
“你说两个人都是,那也不过只是两个人而已么?而且,你的雅科夫列夫,他真的赢得了戈尔巴乔夫的信任了么?如果是这样,为什么在重要的纪念日,他一次也没有得到演讲的机会?为什么盖达尔到现在还在专横跋扈呢?一个说什么揭露过去就会打消社会的士气的人。还是动员全部国民吧。不是自上而下,而是自下而上推动改革,如果不这样这个国家就不会发生变化。应该用国民的活力,打破停滞和腐败。”伊利亚反驳道。
“戈尔巴乔夫的人气已经在走下坡路。搞什么节酒运动,现在是既喝不到酒,也拿不到勋章。不去赤裸裸地挥舞权力,在国外可以赢得爱戴,在国内却只能招致藐视和失望。人们会说,那个男人只会动动嘴而已。不幸的国民啊。从很久以前,就只会听从痛打自己的人的指挥。”马拉加克瓦说到。
“您所说的,是拉拢人心的政策么。”哈恰图罗夫像是在等待反击伊利亚的机会一样,接着说到。
“煽动国民,趁机夺取政权。国民的活力是指这个么?如此说来,不把这个国家的国民统统换掉不是不可能实现?因为这个国家的国民说起改革,和自由相比,先想到的是面包。”
就在伊利亚恨不得要握紧拳头站起来的时候,沃尔霍夫用沉稳的,从另外一个角度也可以看作是在讽刺哈恰图罗夫的发言,熄灭了火花。
“问题的本质在于道德观念和诚信的丧失。这些不懂得诚信的国民,即使送给他们最先进的机器,不到三年他们也会完全把它搞坏,而且在机器的身上写满肮脏的文字,并把它拆掉喝进了肚子里面。”
“我搞不懂的是,”马拉加克瓦的夫人莉季娅说到,“大家都在说改革、改革,什么地方应该改什么,却完全让人搞不懂。平等而自由的社会不可能实现。要自由,就会产生大富豪和贫民。要平等,有钱人就会被暴力压迫。不是很简单么?社会主义,还是资本主义,只要二选一即可。但是,如果真要动这个国家一个手指头试试!大家马上就会乱作一团,搞得一塌糊涂,一切变得束手无策。开始叫嚷,这是我的,不是你的。”
“琳达,不要说了。我们不谈这些头疼的问题。”米勒夫人用好像已经无法忍受的口吻,挥手打断了莉季娅的话。然后似乎拼命压抑住自己的激情一样,用有些颤抖的声音接着说到,“琳达,你没有亲戚在运动中去世,我呢,最先希望的就是恢复被错杀的父母的名誉。斯大林把‘羞耻’二字赶出了这个社会,让人再也不像个‘人’。与羞耻相比,恐怖的力量更强大。大家都明白了这一点,所有人都变得不知羞耻。如果不回复从前被错杀的人的名誉,我们就无法重新做‘人’。你懂么?”

忽然,客厅中流进一股冷空气,大家一同向门口望去。
“晚上好!爱丽莎姨妈。有客人么?我没打扰您吧?”
客厅的门口处,一个身着摩托车服的苗条妙龄女郎,正高声地和米勒夫人打过招呼,她斜过头,随手摘下戴在头上的头盔,一头金发倾肩而下。
门外寒冷的空气也随着她的长发流进了客厅,房间里的空气似乎一下子凝固了。女人走进米勒夫人,向她行过貼首礼。
米勒夫人有些惊慌地向大家介绍起她:“怎们会是打扰呢?各位,可能已经有人认识她,我的侄女若拉。”
若拉眼里浮过硬质的微笑,向大家点头致意。
——若拉,欧若拉(极光的音译)……,是北方的冷光之女,还是充满魔性的水精灵鲁萨尔卡?美丽而少见的名字。似乎在与命运拼命地搏斗,裸露出神经,流着鲜血一般。
伊利亚想起了在那诺夫卡见过的极光。美丽的光辉有时突然充满在漆黑的夜空中,有时被留在黑暗里。他的耳边不禁回响起祖母阿加菲娅的声音,
“伊廖沙,天上有三个女神,‘天明’、‘日落’、和‘极光’。她们一同看守着用锁链锁在小熊座的暴犬。如果锁链断了,人世间也到了末日……”
客厅中一时间陷入了尴尬的沉默。格莱布神父突然站起身,坐在钢琴前,即兴演奏起抒情曲来。曲中似乎隐约着圣歌的音调,让人觉得不可思议。有些急躁的若拉也逐渐平静下来,不知为什么,站在屋子的角落湿润了眼角。神父的演奏精彩得让大家忘记了鼓掌,年长的沃尔霍夫立即提议,为了女主人米勒夫人的健康干杯。这回马拉加克瓦导演弹起了钢琴,莉季娅夫人随着唱起了法国小调。
歌声中充满了对遥远的巴黎、对遥远的欧洲的乡愁,与陈旧的钢琴声和马拉加克瓦导演断断续续的伴奏一同让一席人陷入了伤感之中。六十年代自由化的旗手们,逝去的青春记忆、一去不返的梦想、没有实现的西欧化之梦。这个国家距离欧洲是那样的遥远。
伊利亚身体里好像涌起了一股黑色的力量。
——我们不是什么欧洲。是俄罗斯!是埋藏着无穷无尽力量的俄罗斯!
他拿过借来的吉他调了调弦,吟唱起自己写的歌曲来。儿时在那诺夫卡的草原上仰望着天边云海高声唱过的英雄叙事诗;在冬夜的大学宿舍,为了驱赶头上的压迫感在朋友们面前大声引吭过的歌曲,随着豪迈的吉他伴奏,弥漫在房间里。若拉手拿酒杯站在屋子的一角,好像刚刚注意到伊利亚的存在一样,径直地注视着他。身体里宛若穿过一股电流,眼里充满了无垢的惊讶。
“伊利亚・伊万诺维奇,刚才的叙事诗是在什么地方,谁教给您的?还是您自己的大作?”
歌声过后,房间里响起了喝彩声,就在伊利亚还在喘着粗气,用手擦着汗水时,沃尔霍夫有些兴奋地问道。
“是梁赞州过世的祖母教给我的。”
“您出生在梁赞州么?”
沃尔霍夫脸上忽然浮现起隐隐的乡愁和苦恼的神色。
“以后有机会一定要让我再仔细听听您的叙事诗,一定。”
晚会平静地继续着。若拉进门以后,大家像约定好了似的,再也没有人提起政治的话题。马拉加克瓦导演开始了自己拿手的无稽调侃,人们沉浸在无关紧要的交谈之中。
“您知道如果把莫斯科所有的马路和小道全部走完有多远的距离么?有三千公里,要花两年的时间呢。游行游街,也算有一拼啊。对了,听说如同海水潮涨潮落,大地也有潮汐。莫斯科一天也在四十厘米上下有两次涨落。简直如同活着一般,对,与生物一样。”
维达用自己拿手的看手相大肆地愚弄了哈恰图罗夫一番,在座的人中却只有他自己没有觉察。马拉加克瓦最后用谁也不知道是真是假的英雄传,又引起了大家的兴致。
“作了德军俘虏的我和德国姑娘伊娃落入了情网。在盟军的空袭中,躲在防空洞里热烈地接吻,说着情话,‘离开了俄罗斯,我无法活下去。’‘瓦迪姆,你不要走’。
“战争结束了,遣返俄罗斯战俘的最后一辆卡车停在伊娃父母家门前,门外响起了门铃声。被关在二楼的我,从窗前一跃而下,不惜摔断了两根筋骨,留下了伤心的伊娃,跳上了返回祖国的卡车。只留给伊娃一顶帽子,至今她还把这顶帽子寸不离身。”
尽管莉季娅夫人脸上浮现着讥讽的微笑,却忍住没有揶揄丈夫。马拉加克瓦又开始讲起了“有钱人汉斯”的故事。
“汉斯•安东略维奇•斯坦。‘沙漠之狐’隆美尔将军的副官。有一天,他在提审绝世女间谍塔季扬娜——当然是‘苏联制造’——的时候,落入了情网。最后,他选择了与塔季扬娜一起逃往苏联生活。他说,至今为止,每到花开时节他都会想起遥远的故乡,不过也已经习惯了。从德国政府手里领到两百五十马克年金的有钱人汉斯,现在正跟发福了的塔季扬娜过着幸福的生活。”
说到这里,马拉加克瓦悄悄地瞥了有些发福的莉季娅一眼,向听众们幽默地使着眼色。

时针绕过十一时,伊利亚与米勒夫人告辞,走出了公寓大门。公寓的老妇人管理员一身黑装,坐在阴暗寒冷的入口旁习惯性地瞥了伊利亚一眼。如同肃清运动的夜晚,把一群人送进监牢的证人的习惯性的一瞥一般。
伊利亚走向地铁站。凛冽的寒风舒服地抚摸着他有些发热的脸。莫斯科又恢复了平静。巨大的建筑物们如同纪念碑一样,沉淀在夜晚的底部,偶尔从窗口中闪过暗黄色的灯光。在那些窗内,抒写着不同的故事,不同的欢乐。到处充满着似乎一切都会很好的稳定感。好像二十年,三十年后它们也会在这里一样。
身后传来的摩托车声在伊利亚身旁一穿而过。戴着头盔的若拉从摩托车上向伊利亚回过头,却什么也没说地加速消失在黑色的夜晚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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